06

    「小充……」

    「……小充?」

    年轻女性寻觅呼唤的声音伴随着一股甜糯米般的清香味道逐渐接近,令他感到非常熟悉……但为什么有点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了呢?

    直到她快要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啊,原来是mama呀!这真奇怪,他怎么会认不出mama呢?

    那可是每天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mama,虽然每天都要唠唠叨叨让他别调皮、别打架、好好念书、做个好小孩,还总是揉搓他的脸,也仍然是他最爱的mama。

    他屏住呼吸躲在楼梯下的夹缝里,等待mama离他最近的那一刻。

    是啦,就是现在!

    「mama!」

    他大喊一声,忽然跳出来。

    「哎呀!」mama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后退了一步,但立马反应过来,伸手把他捞过来捉住,「你真调皮!」

    mama把他抱起来,往他腋下的痒痒rou上胡乱咯吱一通,弄得他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哈!mama,你怎么总是被同一招吓到!哈哈哈哈!不要抓了,好痒啊……」

    「不行不行,」mama狡黠一笑,「坏小孩!等待审判吧!」

    mama抱着他走到沙发上坐下,他被埋在温暖又柔软的怀抱里,只能看着自己rou呼呼的小胳膊小腿拼命挣扎,但再怎么胡乱扑腾都落不到地上,只能任由mama在他脸上一左一右「吧唧吧唧」亲了两口。

    他瞪着mama,嫌弃地擦去脸颊上的口水,气鼓鼓地说:「哼,等我长大以后,看你还能不能抓住我,我再也不让你抱我亲我了!」

    mama也不甘示弱地狠狠「哼!」了一声:「那你就慢慢长大吧,反正现在你从mama的手心里是跑不了啦!」

    他有时候感觉mama笑得像动画片里那个绑走主角以后得意洋洋的反派(不过他只是偷偷这么想,如果被mama知道他在心里把她和那个大坏蛋挂钩,当天晚上的小甜点肯定会被她一个人吃光不给他留半点的),总是在「桀桀桀桀」的笑声中捏住他的脸往两边拉扯,然后又用手心揉扁,让他的嘴巴像金鱼那样变成一个O型。

    恍惚间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一条金鱼,抱着他的mama不见了,身下的沙发不见了,陈旧又美好的家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迅疾的水流,把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冲走。

    明明是那样透亮清澈的看不见尽头的漫天的水,仿佛能畅游其中,但他哪里都去不了,也什么都找不到。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曾经听过的一句话:无头苍蝇撞玻璃——前途是一片光明,只是没有出路。

    水渐渐淹没了他,他变得无法再呼吸了。他不是金鱼吗?鱼在水里怎么会无法呼吸?难道他还是人类?他甩甩鱼尾,想喊「mama救我」,却只是「噗噜噗噜」地吐着泡泡,水充盈在他的体内与他化为一体,连呛咳都无法排出分毫。

    对了,听说胎儿在母体的羊水中也是不需要呼吸的。因为他已经长大了,所以不行。他得学习怎么呼吸才行!啊——哇呜哇呜哇呜——慢慢的,他好像能掌握一点技巧了?

    可是突然之间所有的潮水都退去,金鱼——或者是他,被拍上干枯龟裂的土地,连张合嘴巴的力气都没有。

    mama蹲下来与他的眼睛对视,目光里满是悲伤,哀戚,不舍,忧心忡忡……总之,全部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但大概非常痛苦吧?那种痛苦,看起来比他吃不到甜品的痛苦要沉重得多了。

    没有看着这样的mama还能若无其事的小孩!他难过的时候,mama总是会轻声细语地哄他,用他喜欢的玩具逗他,可是他从来没见过mama难过的样子。

    他心想:这一次不管mama抱我多紧我都不挣扎,不管mama亲我几次我都不擦脸,不管mama怎么揉我我都不逃走,这样的话,她一定又会「桀桀桀桀」地笑起来了!

    但是,mama并没有来抱住他。

    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所以,我可以主动一点,我抱抱她就好啦!他想着,张开短短的胳膊朝mama扑过去。

    但是,mama躲开了,还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他疑惑地抬头看着mama。为什么不抱我?是生我的气了吗?mama从来不会这样,一定是我做了特别过分的事情了!虽然完全不记得,但一定是这样没错!

    他刚想开口道歉,然而看到mama正在朝他摇头,动作之间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于是赶紧扭过头去悄悄擦掉,语调哽咽地几乎没办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小充,mama……mama要走了,你……」

    话没有说完,她终于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无助、绝望、崩溃纷纷从她的眼眶里流淌出来……无论哪种,都是当时的他未曾见过、之后却常伴左右的情绪。

    他每天上蹿下蹦爬高登梯,和老师顶嘴,和同学打架,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是个非常让人头疼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但是此刻,他忽然产生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他听见自己问:「mama,你要去哪儿?你要出去玩吗?不带我吗?」

    他忍不住又往前挪了几步,想抱住mama的腿。

    但是,mama再次后退了。

    mama每一次都能抓住他,他却抓不住mama。难道mama真的要离开他吗?因为他是个坏小孩的缘故?他被丢掉了?

    他又听见自己问:「mama,我不调皮,不打架,也会好好念书,做个好小孩,你别走行吗?」

    但是,mama仍然不断、不断朝他摇着头。

    她看起来,有非常、非常多的话要对他说似的,不过最后她只是说:「小充,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

    她顿了顿,又猛地摇头,力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语气也第一次变得那么坚定:「小充,你不要听爸爸的话!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

    说完这句话,她像下定决心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那时候跑得好慢呀,完全追不上mama。

    如果他能跑得快一点,会不会就不一样?

    「为什么mama不要我?」

    这个疑问,一直到他分化成Omega的那一天,终于得到了释然:这个世界抛弃了我,这也难怪吧,毕竟连mama都不要我了。

    虽然他还是得不到答案,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问自己这个问题了。

    而他的父亲……那个在他幼年时不常露面,在mama离开以后,却突兀地闯入他生活的父亲,那个总是以一种好吃懒做、颐指气使、怨天尤人、蛮横无理的姿态示人的父亲,为了远离他无休止的咒骂,例如「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丢人的儿子」或是「你怎么还有脸活着,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又或是「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应该留下你」之类的侮辱,他每一天都在忍气吞声地想着办法。

    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轻蔑地看着他,朝他说:「我听信了Omega更容易生出Alpha的鬼话,才费心搞到了你妈,谁知生下你之后就无法再生,都怪你妈是个下贱的Omega,所以才生出你这个……」

    他没等对方说完,就用拳头打落了他的牙齿,没有人能一边吞咽自己的牙齿一边再开口说话,他的父亲——一个未能领悟异能的不堪一击的Beta——当然也不例外。

    果然这个更有用,不管对谁都一样。他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却没注意到自己的颤抖。

    那个可不是他的身体在发抖,大概是他的心脏,他的大脑,或者是他的灵魂?

    他是打人而非挨打的那一方,但不知道为什么,疼痛依然降临了他的身体,从他挥出的拳头痛起,很快,全身都被浸泡在莫名而剧烈的疼痛之中,力量与热度迅速流逝,就连一向保持高温的腺体与生殖腔都变得冰凉一片。

    他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如果这里有一张床,他应该会立马躺倒睡着吧。

    昏昏沉沉地,在眼前那闪亮的、犹如钻石一般的光辉当中,他又看到了mama。

    只不过,他还是看不懂mama的眼神,甚至这一次连mama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只能注视着mama翕动的嘴唇,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辨认出来,mama似乎在说:

    「小充,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到哪里啊?

    mama要丢下我吗?为什么又丢下我?

    无数细碎尖锐的声音顷刻之间钻入了他的听觉神经:

    看呀!看呀!快看呀!快往下看看呀!

    看呀看呀!快看呀!快往下看看呀!

    看呀看呀快看呀!快往下看看呀!

    看呀看呀快看呀快往下看看呀!

    就是在说你呀!快往下看!!

    他低头,只见金色的阳光如字面意思那般穿透了他的身体,本该长着心脏的部位现在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啊,对了,我已经死了啊。

    这次是因为我死了,所以mama才丢下我的。

    他那空洞的胸腔,却从未有过这般熨帖的感觉,好像它正在被隐秘的快乐、喜悦和安心感填满。

    不过,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人死了以后,也仍然会有痛觉吗?眼皮也死沉死沉,像有大象在上面跳舞似的,怎么睁也睁不开。

    等一下……既然睁不开眼睛,我是怎么看到这一切的?

    分明缺了心脏,他却能感受到突突的心跳声,是眼皮上的大象移动到他的胸口开始跳踢踏了吗?

    沼井充猛地坐起身来!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他从没呼吸过,无数的新鲜氧气被输送到他的身体里。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不痛,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好好活动,每一处裸露在外的部分都接满了电线、管子、探测头。即使被如此限制行动,他仍然尽量转动脖子查看自己的情形:

    之前被冰封的手臂和腿已经解除,但不知为何不太能动;伤痕累累的右手似乎被治疗过,只剩浅淡的伤疤以及伤口愈合时的自然瘙痒;而受创最严重的胸腹,破开的部分不知用什么勉强修补上了,但显然没有完全恢复,伤口依旧深可见骨,只是大概不再致命。

    似乎所有被联结在他身体上的仪器都只是在执行「维持生命」这一基本指令而已,对于他的痛苦则冷漠地袖手旁观,绝不提供丝毫帮助。尖酸剧烈的痛楚深入骨髓,他好像被丢在一个巨大的绞rou机里,在翻搅中,每一秒都是煎熬。

    这种强烈的不适,使他根本无法好好感受自己每个器官的存在,完全是痒到不知哪里在痒,疼到不知道哪里在痛。这大概就像:当只有一个人说话时,声音很容易被别人听到。但是当万千个人一起说话时,大家就很难从嘈杂的环境中辨认出到底是谁在发言,又分别说了什么。

    然后阿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啊,我还没死。

    紧接着,他的视线挪移到旁边——冷静而专注地盯着检测屏幕的桐山和雄。

    「……您救了我吗?」

    他的嗓音沙哑地可怕,倒不如说,他还能说话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

    救?桐山略微偏过头看向阿充,他思考着这个陌生的字眼,回想起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空中栈道,是因为他经过分析沼井充的数据之后,在凌晨时刻有了一个发现,不,大概还不能算是「发现」,姑且只能算作「研究方向」。

    于是他尝试联络沼井充的通讯器,想让他到实验室配合自己完成研究,但是却未收到回复,所以他就定位了对方的位置,打算将其带回。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才知道对方的处境,确实在「及时赶到他的实验室」这一方面有一定困难。

    母父对他实施特殊培养,使得他从未踏足过世俗意义上的学校,在成年之前,他都只能从家人和家庭教师们那里学习知识(搬离家族主宅,来到这处人迹少至的小巷子里居住,并展开科研实验,是不久之前才开始的事情)。不过,即使汲取的是再三过滤后的信息,他也仍旧发现了端倪,并从中得出了一个笃定的结论:他们在欺骗我。

    不知道原因,也未曾开口询问,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无比信任。

    这也在昨天得到了切实的印证:例如沼井充所说的异能,听起来似乎作为一种「大众常识」而存在,但他完全没有接触过。

    从沼井充的叙述来看,这种能力经常会自然流露,不完全受主观意志所控。换言之,就是很难被遮掩,有异能和无异能的人往往能被他人一眼识别。

    但是,在对方向他展示沙尘风暴之前,桐山压根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也从未在自己身上感受到异能的能量流动。

    这实在很不寻常。他不能领悟异能,他身边的所有人也都不能领悟异能吗?

    这群向沼井充发动攻击从而破坏了他实验数据与变量的Alpha们,显然就拥有各式各样的异能。可是随着他的走近,在心随意动之间,那些人鸮鸣鼠暴的气焰倏地消失了,异能量也随之灭却。

    或者更准确地形容,与其说是被什么吞没吸收了,不如说是被无法名状的绝缘体隔绝封锁了。

    他靠近沼井充的时候,对方已经晕过去了,身下聚了一大滩血水,看起来十分浪费。他蹲下去检查沼井充的状况,感到有种被硬生生打断思路的不快,而要为这种生疏的情绪寻找一个源头的话……

    桐山抬头看向那群神色各异的Alpha,无法使用异能这个事实让他们显得异常惊恐手足无措。大概由于平时过于依赖异能,从而使得他们的近战能力完全不能看。

    将这群人从生龙活虎高谈阔论变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并没花费多少工夫,大概跟昨天的情形差不了多少。原本角落里还有几个好奇心强烈暗中围观的人,也于此时作鸟兽散。

    「历史不会重复,只会押韵」这句话原来是真的。桐山这样想着,转头回去看向自己的实验对象时,发现对方的身边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阿充变成如今这幅惨样的起源——也就是那个坐着轮椅的女孩,另一个短发女孩看上去是她的朋友,正打算推着她的轮椅离开。

    她们之间正在发生一些他并不关心的争执:

    「真是一会儿没看住,你就遭遇事故。快点离开啦,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他是为了不波及到我才变成这样,请你救救他!」

    「不行,我要先保证你的安危才行。」

    「如果你不救他的话,那我也不走。」

    「……我真的败给你了!好了,这样就行了吧!」

    说罢,短发女孩伸出双手,便有淡金色的荧光点点在她手中弥散,看上去她应该是拥有治愈系的能力。果然,不过须臾,女孩便溶解了沼井充身体上的冰封,熄灭了那团燃着的火,清洁了风沙带来的污染,顺带治愈了他的右手。不过,在修复他胸腹的破洞的时候,她却陷入苦战,冷汗流了满头满脸,他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最后她脱力坐倒在地,喘着粗气,无奈地对轮椅女孩说:「真的不是我不想救,我的能力也只能到这里了。我们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好吗?」

    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桐山就站在一旁沉默观看,并在内心加以分析。当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他知道她不会再继续使用治愈能力了,于是走过去,准备把实验对象带回实验室,进行后续的研究。

    虽然「轮椅女孩看上去不像有任何医学上站不起来的疾病却坐轮椅」以及「短发女孩的能力似乎很稀有」这两件事都挺有趣的样子,但他还是决定先做豫定的事情。

    「你做什么!」轮椅女孩惊恐地看着他,「你快放下他!你们这些可恶的Alpha!」

    短发女孩像见了鬼一样从地上一蹦三尺高扑上来,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飞速推着她的轮椅远离这个领域。

    桐山远远还听见她们的吵架声: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没看到他刚打倒了五个异能Alpha!我只能治活人不能治死人望你知!」

    「可是他……」

    「不管他要做什么都不是我们能管辖的,好吗?忘了今天的事吧。」

    「可是……」

    短发女孩一个手刀砍在轮椅女孩脖颈后的腺体上,她因此悄无声息地昏了过去。女孩不敢回头去望,心惊胆战逃也似的一路推着轮椅离开了栈道。

    随后桐山扶起沼井充偷的那辆飞行摩托,用这个把他带回了实验室。

    自己救了他吗?桐山结束回忆,回答道:「应该不算吧。」

    实际上阿充早就已经听不进去他的回答了,他自从醒来的那瞬间就研磨于灭顶的疼痛中,意志被蹂躏得粉碎。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口中不断呻吟着:「求求您……好痛……能不能……请您给我……求求您……给我用点麻醉剂。」

    当然,这微弱的求救没有得到任何怜悯。

    「那会对检测结果造成影响的,所以不能用。」桐山果断地拒绝。

    事实是,在判定对方不会丧失生命之后,他就没有采取任何的治疗手段。阿充身上所有的电线、管子、探测头,除了阿充本人认知内的「维持生命」以外,唯一的作用就是采样。

    他需要准确无误的数据。

    疼痛没有终止,那无论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阿充的理智被吞没,他只想再度昏过去。更为绝望的是,他昨天才刚刚被临时标记结束的发情期,不知是受到哪方面的刺激,于此刻再度降临了。

    身体机能已经无法为他提供必要的支配,他不受控地疯狂释放着信息素,呓语一般哀求着对方的标记。之前他被人cao到受不了的时候,就曾经有几次这么做过(只不过那时他是有意识这样做的),事实证明这一招是好用的,再凶残的Alpha都不会对他的香味无动于衷,虽然不会停止暴行,起码也温柔一些。

    但是桐山完全不受影响,他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就像什么都没闻到似的。

    一组仪器从他腹部的创口斜插进他的体内并持续深入,位置的落点他不必去看就能充分感受到。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从这个地方进入生殖腔,这实在令人心生恐惧,他本能地想聚集沙尘用以自保,但发现自己仍然无法驱动任何异能量。

    不会吧?难道我从此不能再使用异能了吗?阿充顿时感觉自己痛到好像大脑遭遇了凌迟。

    「按照约定我需要回应你的标记请求。但现在不方便,所以就这样标记你吧。」

    他隐约听到对方冷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