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店的青年（1）

    那间面包店依然在那，至少有十来年了，位置依旧坐落於小镇的出入口，正是人潮来往聚集处。虽然那木造的建筑看着经过修整，也有损坏发旧的痕迹，但大致还是你印象中的模样。只是不知道里头的人还在不在？

    你是来还当年的面包钱的。多年前的清晨，你向面包店老板的小儿子借走了一条面包，随後就跳上马车离开这个小镇，也没告诉他何时回来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借了自己那条面包而挨揍？

    实际上，你也没把握就算对方还在，自己能认得出他来。

    你深呼吸着拉拉裙摆，整理整理头发，才推开那扇门，叮铃铃的声响清脆，里头还有几个顾客在挑面包。而负责接待客人的是老板和老板娘，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

    你的心情复杂，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因为你其实也没想好怎麽告诉对方，为什麽说要借，却隔了这麽多年才来还。也许对方不在意了，你也还是有点手足无措，最後只能硬着头皮待在店里，直到其他人都走了，才缓缓上前道出来意。

    即使不是还给本人也可以吧？反正面包也是出自他的父母所有。只是必须为此说明为何当年这麽做而已。

    老板夫妻俩显得有些讶异，这都多久的事了，你居然还记得要回来？随後想起你就是镇上名声不好的那家人的养女，当年逃了的时候，那家人骂骂咧咧，好一段时间都是大家茶馀饭後的话题。如今你竟然就为了这个回来？

    「你不见见他吗？」老板对那家人的印象不好，因为一家人都很神经质，为人吝啬又情绪不稳，施暴是常事。你作为养女却是那家人中最正常的，因为经常都是你带伤出来跑腿买菜，谁不知道你就是个可怜又命运多舛的女孩，才会跟那样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所以老板还算慈蔼地询问你，不见见他的儿子吗？毕竟当年也是他给了那条面包的。

    「他还记得我吗？」你感到尴尬，本以为这趟回来的事就这麽处理完了，也不打算多留，结果被这麽一问，你也不好说不见。

    老板还来不及回答，一名青年从後厨房推门出来，手上端着一整盘的奶油面包。香气四溢，他的脸似乎也因为闷热蒸得红通通的，浅咖啡色的发丝有些贴额头了。

    「你好。」青年没有手可以抹汗，但一出来看见有客人，马上就朝你温和地笑了笑，然後把整盘奶油面包端到一旁去。

    「人家来给你还钱了，你洗洗脸和人家聊聊吧。」老板咳了声，青年明显顿了顿，回过身来看看自己父亲，又看看你，「还什麽钱？」

    青年不记得他和你之间有什麽金钱上的牵扯，还是说，这又是父亲意图给他介绍对象的手段？想到这，他不由得皱起眉，正想温声告诉你，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那时候我跟你借了一条面包，没办法再还你一样的，就拿钱来了。」你看出对方的困惑和为难，只能再次表明来意，并亲眼看着青年一愣，一双眼里的不耐慢慢被扫去，似乎想起你是谁了。

    後来，你到店外等他，因为待在里头和他相认甚至闲聊也很奇怪，还得顶着他父母的目光，太尴尬了。青年则匆匆回到後厨洗脸丶洗手，然後把沾了面粉的围裙脱下，又擦擦汗，慌忙地跑去洗手间的镜子前查看自己容貌，抹掉脸颊上的白粉。

    你待在店外的树下踢石头，看着路上来往的人流与马车，对这里已有改变的景色说不上是怀念还是陌生，毕竟你曾那麽想要离开这里。再次听见叮铃声时，是青年推门出来，张望了一下你的身影，才赶紧走了过来。

    「钱我拿给你爸妈了。」这是你的开头。说实话，你也不知道还能跟对方说什麽。

    「嗯??你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吗？」青年的声音带着紧张，神情也有点局促，让一张温柔端正的脸庞生出一种令人在意的无辜感。

    「对，虽然已经过很久了。我那时候有害你被骂吗？」你比较在意的是这个，当年他们家的面包算不上平价，比起市场里便宜但口感又粗又乾的面包相比，他们的更精致柔软，自然也反映在价格上。

    想想那时的你胆敢借这样的面包，还真是不怕往後还不起。

    青年没想到你会这麽问，腼腆地笑着搔搔头，「被打了。」

    「抱歉。」你就知道被骂还只是小事，然後又担忧地看看他的人，「很痛吧？」

    「不记得了，你也不用在意。」青年被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此刻身上脏兮兮的，被细看不就更显他的狼狈吗？随即想着问问你他更在意的事：「後来你去了哪里？」

    「逃走了。」你没说确切的地点，只是故作轻松地笑了，「那时候还好有跟你借那条面包，我吃了好几天。」

    青年一听，倒觉得莫名揪心。那条面包三两口就能吃完，你却吃了好几天？他当年不知道你是要逃跑，不然他会给你更多的。虽然他也曾想过，如果不给你，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这个小镇了？

    「那??你现在过得好吗？」他不知道该怎麽说明他此刻的心情，大概也不适合说给你听，於是只能问问你目前的状况了。

    「很好，比以前更好。」对於这件事，你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笑得真心许多。在他眼里，过去印象中那张总是阴沉又焦虑的小脸，如今已然不同了，「但是一直记得你，还有你给我的面包，就想着有能力的时候要回来还给你。本来还怕你们会不会搬走了。」

    你说起一直记得他，让他的内心震荡。他也始终记得你，那时他肯给你那条面包，是因为过去你从不曾主动和他说话，即使他和你打招呼，你都是默默低下头跑走。但你要离开的那天清晨，却出现在了他们店铺後门处，碰上他时头一次喊住他，怯生生地问他能不能借给你一条面包？

    如果换作是别人，他不会答应的。说是借，实际上不会再还了吧？可是那天清晨的你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这麽对他说的。於是他冒着会被父母打骂的风险，还是从厨房里偷偷摸摸拿了一条刚出炉的面包给你，让你小心收着，不要被家人发现了。

    因为他也知道你有个不怎麽美好的家庭。

    收下那条面包时，你脸上有他未曾看过的幸福神情，也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会还的。他倒不那麽在意你还不还，就只是希望以後再碰见时，你能理会他的招呼。

    谁知道後来就听说你逃跑了，什麽也没带走，就是人不见了。据说是偷躲进载货的马车溜出去的。大家纷纷感慨你小小年纪，就必须这样逃离充满折磨的生活，也许逃了是好事吧，也就不提你是否能顺利在外地活下来。

    他为此从没忘记过你，可是他也没有什麽离开小镇的机会，必须在家帮忙面包店的生意，就这麽长大成人。如今过去几年了呢？他也没有细数，可是你出落得清秀大方，身上宽松轻薄的褐色麻洋装上还绣有白色小花，款式简朴却很衬你的气质。

    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连头发都必须剪得短短的，打扮得像个小男孩的孩子了。

    「谢谢你。」他看着你差点入了神，所以赶忙回覆你的话。你不禁失笑，一阵风把你的裙和发都吹得微微飘扬，「是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忙，我可能已经饿死在某个地方了吧。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吗？」

    那时你一定听过他的名字，可是你谁也记不住，因为记得也没有用，谁都帮不了你的。尽管最後证实这是错的，他就帮了你，日後再回想起这段回忆的时候，你也需要为此命名。

    也许就用他的名。

    「乌尔。」他虽然失望於你不曾记住他的名字，可是现在你想知道，那代表你们还能有联系的吧？

    他不知道你很快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