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蜃（十三）

    兰珊曾眼睁睁看着青宇的残魂在她面前消失，也是像现在这般，明明上一瞬还自然地与她说话、就站在她的身边、她可以真真切切地触碰到的人，转眼之间，就如被打破的镜中花水中月一样，化作了幻影泡沫。

    她的理智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她的情感不能接受。

    “百川！百川！别走！不要！别消失！”少女的面色无比苍白，无助的哭喊和不断试图凭空抓住什么的动作，像是让凌若谷一下子明白她看到了什么。

    他用力抱住了她并握住她的手，想要制止她近乎癫狂的动作。兰珊先是拼命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凌若谷害怕她会伤害到她自己，抱得很紧也抓得很紧。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百川的身影已经淡到看不见了，她根本碰不到他，也根本看不见他了。

    眼看少女放弃了挣扎瘫软在自己怀中，一副颓然至极心如死灰的模样，凌若谷担心地低头查看她的状况。而兰珊的手虽然得以自由，却僵在半空后又无力地垂下，指尖扫过地面微凉的酒液，一阵风吹过，指尖的酒水很快半干，她瑟缩着抖了抖。

    这酒，怎么会这么冷啊？

    这里，怎么会这么冷啊？

    她慢慢抓紧五指，即便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如果，你看到了师兄，那师兄也是想跟你好好告别。”凌若谷轻轻安慰她。

    他并不是个多巧舌如簧的人，总是想到什么便跟她说什么，但也许因为他的话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总能打动她。只不过，此刻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也在克制自身的动容与痛苦。

    想来，他承受的痛苦，其实比起兰珊半点不少。

    他失去了师傅，失去了师兄，并且每次都是亲眼目送他们离世。

    兰珊冰凉的手指反过来抓住他的手，也听进去了他的话。她仰头看着他，试图找出一点词句也安慰他，却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在他的怀里狠狠哭了一场，才慢慢平静下来。

    “若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我好好说一说吧。”她哭累了，靠在他的胸口，看了看百川本来存在的地方，又望向那扇紧闭的朱红殿门，有气无力地说。

    凌若谷一贯寡言，但大概是亲眼看着师傅与师兄相继慷慨赴死，他的内心也已经压抑了太多悲伤无处可诉，本以为要困守峰顶，也许会与心爱之人此生再也不得相见，所以当兰珊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他心绪难抑，话也比以往多了些。

    原来，献祭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而且最为有效的后续献祭，是活祭——祭品是活生生的守峰人。

    但青宇并没有把这点告诉百川与凌若谷。

    为了天下苍生，青宇能不要自己的性命，抽出自己的心脉，连自己死后的尸身都利用到极致了，而他唯一的一点私心，不过是尽可能庇护自己的两个徒弟，于是向他们隐瞒了活祭的事情。

    但怒意失控又神力渐衰的禁地之峰，一旦接受了献祭，自然认定了这一方式。

    所以后来，当百川护送青宇的尸身进入神殿，应该还是看到了什么秘辛，得知了活祭之事。只是，他出来之后也和青宇一样选择了隐瞒，没有立刻告诉凌若谷。

    直到，他已经决定进入神殿前，才通知了自己的师弟。

    因为，活祭必须在青宇的尸身没有被神殿完全“吸纳时进行，所以留给百川的时间很紧迫，而他仅仅用了一个时辰，就做出了关乎自身生死的选择。

    活祭可以完全压制峰峦之怒三年，这三年内，只要凌若谷继续守在峰顶，峰峦的神力甚至能够暂停减衰。

    百川说服强烈反对他的凌若谷，如果他现在不活祭，谁也说不准峰峦何时会再次面临危机引来灾乱，一旦有了状况，他们能够走的路也不过就是与师傅一样，先抽心脉，再祭尸身，不管是他还是凌若谷，到时都只是亡羊补牢，情况会跟现在一样被动。

    “师兄不肯由我代替他活祭，也不肯先放弃这次活祭的机会，等下一次出事再择机而动。”凌若谷皱紧了眉，他的口吻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正如当初师傅青宇向二人隐瞒活祭一事，百川也宁可选择自己立刻活祭，而要让师弟凌若谷可能面临的压力和危险小一些。

    百川说，三年的太平光景，可以做的事情很多。譬如，北华真人在峰外既可以协助甄选新的守峰人，还可以与其他门派商议另寻拯救苍生的他法。

    其实直到最后，凌若谷都是反对百川这样做的，但他的师兄还是不顾他的嘶吼，在风阵的阻隔下，转身走进了殿内，坦然赴死。

    以百川的修为，他那时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像师傅青宇那般留下一片残魂意识离开峰峦，去含元殿与兰珊好好告别。

    但后来，也许是怕兰珊短时间内连续收到噩耗，会打击太大承受不住，百川又对凌若谷说，他其实不与少女告别，更好。

    她在峰外，他在峰内，她进不来，他也再无机会出去，到时只需借掌门北华之口宣称他和师弟将永守禁地之峰，那他在兰珊心目中，就还活着。

    “师兄说，他与你总是阴差阳错，有缘无分。”凌若谷语气苦涩地说。

    兰珊难过极了。

    她明白，百川口中的“阴差阳错”本就另含深意。

    因为他从来没有向她点破他们是“兄妹”的事实，所以她编造的这个谎言，临死都在折磨着他的内心，也许正因如此，他在走进宫殿献祭自己时，是不是除了遗憾，也有一点点解脱？

    想至此，兰珊的心好似被无数根钢针一起扎入，痛得几乎要骤停。

    同时，她也记起了，自己并非是被北华送来的峰外。而是白蛇施法迷惑了榆芙，再利用对方把自己送来的。

    “兰珊，我只能把你送到这里，能不能进峰，就看天意了。”白蛇对她这样说道。

    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巍峨高峰她虽然看得见，却不得其入，只好扶着峰外的山石壁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焦急而虚弱地叫着百川与凌若谷的名字，直到磕磕绊绊地摔倒并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已经在峰内山脚下的石屋内了。不知为何，她一时竟想不起这个中情由，接着便是见到百川从外面走了进来……

    也许是因为新亡不久，又或者是由于死前抱憾，百川的魂魄意外地一缕尚存，只是走不出峰峦，唯有在峰下徘徊，却不想正巧遇到了想要入峰的她，所以他现身了，哪怕代价是这一缕残余的魂魄会加速消散。

    兰珊心想，百川，这一次，你没有与我阴差阳错，我们有缘也有分……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他为她做了一碗灵草甜水汤，还为她备了一壶清酒，陪她祭拜青宇，护送她安全地来到宫殿外，然后，在她面前微笑着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