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一滴泪珠

    肖石此时却又是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兀自从识海之中回过神来，竟颇有意外之喜。

    那解牛刀将两道五行神雷囫囵吞枣般的一通鲸吞牛饮后，小厮赫然发现自己的喉轮十二重楼又破灵风、还转两重玄关，而周身流转的阴阳参合道气又茁壮粗大了几分，自己悄然之间已是炼气五重。

    小厮眉飞色舞，不由自主打了个饱嗝。

    但洋洋得意，意气风发之余，小和尚突然发现身子卡在岩缝之中，前行不得，后退亦是不得，稍一用力便窒息难耐，如遭锤击。

    想来是因为那一拨地动山摇的并蒂雷劫，却使这岩缝山石稍稍移动，有些垮塌失位。

    小厮心有余悸，不知适才为何鬼使神差一头钻进这个逼仄石缝。

    自己这未央宗之当代圣子虽是鸿运当头，没在百里雷泽里烤成炙rou，却鬼迷心窍在这幽谷之中自投石缝。

    若是这山岩再微微侧移数寸，无伦自己是圣子还是圣僧，都无疑会被生生碾成一滩rou泥。

    冥思苦想前些日袁丹丘所传的几道法诀，那阴阳参同契其中的三篇入门心法，炼日月之菁以入道的日月悬象诀，贼道勉强算得上传道解惑。

    至于其他两门心法，却只让自己在炼气入道之前死记硬背，囫囵吞枣即可。

    这些日来，一直束之高阁，无暇深究。

    其一为那素女黄芽诀，另一个却叫什么养性归元诀，都是不知所云，不明所以。

    问之则故作高深，笑而不答。

    再问，老道则诡异一笑，打了个机锋，“牝鸡自卵，其雏不全，夫何故乎？不是不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尽知。”

    胸闷气短的肖石此时无计可施，心浮意躁之间阴阳参合道气周身游转，两篇心诀莫名涌向嘴边，低声吟诵。

    “……施化之精，天地自然。火动炎上，水流润下……”

    这第一篇素女黄芽诀，不吟则罢，一吟冲天。

    不巧的是，这冲天的又是上回在翠寒烟面前出丑的要害之处。

    可怜这小小和尚紧紧顶着石壁，身陷囹圄之中，一飞不得冲天，悲催欲折，令小厮呲牙咧嘴，痛不欲生，犹胜甚么三刑三劫。

    这刻骨锥心之痛让小厮一阵恍惚，迷离之间，口中已径自诵出另一篇养性归元诀。

    “……道之形象，真一难图。变而分布，各自独居。类如鸡子，白黑相符。骨弱可卷，rou滑若铅。”

    诵至“骨弱可卷，rou滑若铅”，体内那神龙见尾不见首的混沌道意本是杳然不知所踪，不晓得在何处听见了这养性归元诀，却倏然而至，裹着那涓涓而流的阴阳参合道气，自丹田而始，周游浑身经脉，上溯紫府，下达祖宫，浩浩荡荡，摇摇摆摆一路南行便径自去了玄牝之门，天地之根。

    口诵心惟，相由心生，那张牙舞爪的狰狞之处竟也渐渐偃旗息鼓。

    肖石亦是逐渐冷静了下来，窒息之感也终是烟消云散。

    小厮突有顿悟，这心若清净，任它山长水远，扶摇万里，或是一线囹圄，方寸之地，又奈我何？

    心如浮云常自在，意似流水任西东。

    波澜不惊，心如古井的肖石闭目顿悟，只觉得自己如同一粒微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随波逐流。

    小厮本还以为身在茫茫识海之中，抬头一看，却还是在那劫云滚滚，雷海滔滔的幽谷之中，只是自己业已安然脱身于那石洞之外。

    数息之后，只听轰隆一声，山摇地动，飞沙走石，砰声巨响之中，身后这一大片岩石却已浑如一体，天衣无缝。

    小和尚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双手合十，心有戚戚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

    那最后一道九霄雷劫酝酿了许久，终是如期而至。

    隆隆雷声之中，漫天劫云业已化作百里雷海。

    一道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从天而降，谷中东躲西藏的众人无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各显神通，苦苦支撑。

    遥遥天际，声声夔鼓轰然而鸣，不徐不急，响彻四野。

    这百里雷海随着鼓声，相舂相撞，便如巨浪排空，倒泼冥海，潮涨潮消，却又是缓缓退了下去。一时之间，百里碧空如洗。

    稍顷，天地之间突然跃出一根银线，既而渐进，一如漫漫平沙，贯天白虹，及至幽谷之上，一如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又似溟海鲲鹏水击千里，倾泻而下。

    “劫云化雷海，碧霄生怒潮，此乃九霄神雷第三重之碧霄神雷！”

    死死抓着莲台，已是顾不得平沙落雁屁股朝天，蝦蟆一般四爪撑着莲台的怀瑾和尚，仰头死死盯着这浩瀚雷潮。

    俊俏和尚似是难以置信，惊声尖叫道，“这菡萏花妖究竟何德何能，何方神圣？只是融灵筑基罢了，这一道九霄雷劫竟然连跨两阶！”

    滔天的潮压如有实质，重似万钧，又岂是众多奄奄一息的炼气小辈所能经受，立时一个个面如槁木，体似筛糠，耳中轰隆作响，纷纷晕倒在地，昏厥不醒。

    小和尚怀瑾的这声惊呼，却已是众人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刚刚进阶炼气五重的小厮肖石虽是连番鸿运当头，此时终于未能幸免，四肢绵软，眼前一黑，屁股朝天一撅，已然晕倒在地。

    ?                ?

    识海之中，北方玄武位，湖光一色，寂寥无声，小黑狸正在田田荷叶之间追逐嬉闹。

    万顷碧波之中，那株盈盈血莲却是被这滚滚雷潮惊醒了一池幽梦。

    血莲微微颤动，略一沉吟，似有微愠，冷声一哼，轻轻迎风摇曳，却是径自从莲叶之上甩出一滴晶莹泪珠。

    这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如露似电，若梦幻泡影，跨过千山万水，只影而来。

    须臾之间，便静静悬在那素衣女子额上三寸。

    碧潮生，幽谷地；

    百里雷云，涛尽九霄寒。

    山映冷月天接水，

    万重劫波，千载余恨，尽入相思泪。

    只是片刻之后，潮汐渐褪。

    这一滴小小泪珠之中，却尽是浩荡烟云，氤氲雷纹。

    此时，天清如水，风停云散。

    菡萏仙子这融灵天劫，终是在幽梦之中安然度过。

    只见月映寒潭，波扰荷塘，田田莲叶微微而颤，那泪珠嘀嗒一声，便已落在伊人额头两眉之间的花钿之上，转瞬之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