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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默苍离不说废话。

    发给他的信息显示已读,上官鸿信按灭屏幕,答案在大多数时候并不重要。他在做出决定时就已经预料过结果,显然没什么新意。

    城市降下大雨,远空的乌云沉沉压迫,与近郊的钢筋水泥融为一体,冷酷而坚硬的色调被雾化,像一块擦不净的毛玻璃。上官鸿信隔着雨幕俯瞰人世,眼下车流拥挤,密密麻麻地攒动,在灰色的血管里奔波,永不疲倦地运送着人力和资本。今天的天气预报很准,一到两点,雨一霎变得很大。扭曲的水流割划过透明的介质,将视野分割,上官鸿信移开视线,雨水隔着距离湿润他的脸,薄薄雾气吹拂上眉宇,却不可能叫那锋锐的棱角软化。

    他做了决定,不会更改。

    不知道另一端的默苍离此刻是什么光景。

    上官鸿信支着额在车里等绿灯,手机放在口袋里,他没有拿出来看的心思。市中心道路拥堵,九十秒慢慢跳,不紧不慢。上官鸿信忽然觉得他不该头脑放空,虚度这一分半。于是摸出默苍离家的钥匙,就着阴雨天气观赏。小小一枚金属制片,不代表什么,却虚荣得很沉重,秉着铜合金耐腐蚀的本性不被置换。

    他摇下车窗,将自矜的守门人抛弃在瓢泼大雨里,高高扬起的水花瞬间吞没了它,肮脏的污水卷着它涌向下水道。钥匙质量很好,还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再开始腐朽。

    绿灯换过红灯的班,整条街上所有车的引擎都蓄势待发。上官鸿信踩下油门,心情跟雨声一样平静,车厢里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雨刷尽职尽责地工作,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刷洗。

    这么认真,真的会叫人厌烦。

    但关掉它还不到时候,姑且忍耐吧。

    上官鸿信把车开到还珠楼,顶着愈来愈来的雨势走进诊所。神蛊温皇不在,办公桌上明晃晃地摊着一份文件,好像怕他不看。他拾起来看了两页又放下,寻了个碎纸机,把白纸搅成稀碎的千万片。

    “默苍离的评估报告,你都无兴趣?”

    神蛊温皇去侧间洗手,现下两手还湿淋淋的,他用毛巾仔细地擦干净,一双手很稳,是最好的医生。

    “分开后就不再打扰,这是礼貌。”

    神蛊温皇动作一动,饶有兴味问道:“什么时候?”

    上官鸿信瞥一眼时钟:“三个小时前。”

    “对方有什么回应,欣然接受?”

    “已读。”

    “嗯?”

    “显示已读。”

    上官鸿信漠然道,用他说“我喜欢失败的第一步”那种语气。

    “这可真是···”神蛊温皇渐渐笑开,狭长的眼里是狭促的光,他对旁人生死挣扎的状态总是过线的关注,慵懒又恶意的评估。

    “出人意料。”

    “我以为你失去他会死。”

    上官鸿信还是波澜不惊的一张冷脸,他在这一点上深得默苍离的真传。

    “雁王已经死了。”

    神蛊温皇舒适地坐进他的贵妃椅,在琢磨中寻出微妙的乐趣,他把上官鸿信晾在一边,自己在心里将爱恨抽丝剥茧,试图走出上官鸿信被默苍离设下的迷宫。

    “为什么?”

    他拿起笔,流利地写起处方单,他一向不吝啬给他们精神的乐趣。夜不能眠的人太多了,多积累点,也许哪天就可顺利结束麻木的失眠。

    他写完后递给上官鸿信,对方却没有接。

    “这些药留给他。”上官鸿信说。

    神蛊温皇扬扬纸条,忽而笑道:“真是太可惜。”

    “当时你为了引进这种新药颇花了一番工夫,如今弃如敝履,岂不是做了多余的事?”

    上官鸿信看他一眼,瞳孔是沉积的金砂,于指缝洒落。

    “这不是温皇先生最喜欢做的事吗?”

    多余的事。

    “听你这么称呼真是奇怪。”神蛊温皇虽是这么说,手里却玩弄起钢笔,有些高傲的自许。

    上官鸿信忍了忍,还是戳穿他。太聪明的人总是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幸运。

    “不是每个人都是千雪孤鸣。”

    能毫无芥蒂地将过去的所有伤害一笔勾销。

    还珠楼主的笑容变冷,温和的表象下开始结冰。上官鸿信巴不得他继续经不起挑衅的游戏,随他怎样作乱。只有这世道有了乱子,默苍离才有活下去的理由。可这样一想,未免又太可悲。

    晚上神蛊温皇邀他喝酒,语言的游戏没有尽头。上官鸿信没什么同他口舌争锋的兴趣,喝酒比说话多。羽国礼仪良好,他饮酒的模样也有节有度,头脑里三分醉意微醺,逐渐蒸发出一点心脏的闷痛。

    他稍有些分神,那边温皇早已抓住空隙攻击他的痛处。神蛊温皇是个懒惰的人,连东西都懒得换,用的手机还是好几年前的苗疆订制款。他没有默苍离的联系方式,也没有问上官鸿信要。他施施然按下冥医的号码,在拨通后彬彬有礼地说:“是冥医杏花君吗?”

    “上官鸿信好像死了。”

    另一头的冥医愣了大概两三秒的时间,随即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乱响,上官鸿信听到他扑腾过去,一路撞到水杯柜子。冥医一边抓起座机拨号,一边询问他在哪里,伤在何处,有多严重。声音大得坐在对面的上官鸿信都听得一清二楚。

    上官鸿信伸出手,温皇礼貌地把手机递给他。他皱了下眉心,说:“冥医先生,我没事。”

    杏花君“诶”了一声:“可是神蛊温皇说你···”

    “温皇先生的话,还是不要信比较好吧。”

    温皇听了眼尾微微一动,似笑非笑,言下之意是反问谁的话可信。默苍离可信吗?

    说话间座机接通,听筒里传来默苍离冷漠的吐字。

    “杏花。”

    杏花君左右支绌,两边都不好应对,只得含糊其词。上官鸿信听不见默苍离,于是照常告别,冥医当下便有些懊恼,要是手机和座机能揉作一处,新起一记通话,是否就能解开此时尴尬的局面。

    他不确定默苍离听到了多少,推测出了多少,上官鸿信的意味同样不明。忙音接连响起,他成了温皇设立的中转站,在无声中传达了信息。

    上官鸿信喝了两杯,不便开车,刚好在周边有产业,便安步当车。晚风冷冷的,间歇吹散温热的酒气,他一阵迷蒙一阵清醒,世界踏在脚下太不真实。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舍下默苍离。

    但是默苍离他想死。

    上官鸿信已经穷尽他所有计谋手段,仍然被轻易看透。默苍离活得如此勉强,多呼吸一天都像是负担,而他似乎也不想做任何改变。他依然想要一个可以杀死他的传人,上官鸿信自我反省,他确实不适合,不如功遂身退,谁愿杀他就让谁来吧。

    倒不是说没有感情。但策天凤不是也早就死了吗,他用雁王的身份去陪他,仁至义尽,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他的愤怒早已消失,悲哀聊以调剂,只捻动毫末。情绪从无作用,现实依旧高高在上,以默苍离的权威继续运转。他拯救众生,却不是圣人;自己苦苦追逐,也并非心悦诚服的信徒。

    谁能将谁钉在耻辱柱上,谁能干涉谁的自由。

    (二)

    默苍离收到那条信息,指尖碰触过屏幕,留下一道移动的光点。双眼既然看到,时间便不可回。上官鸿信是他局中的变数,并未按他设想的轨迹发展,但当真到了这一步,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好或做得不对。

    他早不是他的老师了。

    以上官鸿信的个性,这个地方他大概是不会再来,就算回来,也会避开默苍离的时间。他打定主意要松手,从此默苍离便可自行奔往悬崖,不用再顾忌会有从背后拉住他的人。

    默苍离收拾好资料去赴九算的会,箭拔弩张的紧绷局势却也没有谁真正敢对他动手。默苍离知道他们沿路有所埋伏,便直接在会面地点以炸药相迎,到时便说是爆破工程罢,史艳文的长子是他的弟子,中原方面就算攻击他又能攻击到哪里去,最终不过是息事宁人。

    他善于利用身边人的身份。

    烟尘腾起,火星飞溅,他看见残余的九算从摇摇欲坠的建筑里逃出,平日里风光无限,如今尘土满面,难得狼狈。凰后敲了高跟鞋的跟,耳环掉了一只,她在轰然倒塌的建筑物前看见默苍离万年不变的冷脸,长发被大雨淋得透湿,既无高人一等的傲慢,也无计划失措的恼然,眼睫下的目光无一丝波澜。

    她知道这是个下马威,默苍离还要留着他们,但在这种场合里看见他依然让她身后发冷。

    默苍离没有看她,只注目大雨里渐熄的火,燃烧不完全的黑烟高高腾起,几乎同乌云相连。火海使他想到霓裳,继而想到上官鸿信。

    思绪忽而一顿,他的一心多用逃避了这一条路径,直接删除了不会有结果的过程。

    出门时似乎忘了反锁。

    默苍离在离开时摸了下口袋里的钥匙,棱角分明的锁芯没有温度,同他的手指一样凉。被浸湿的衣服沉重,他身体一直不算好,走起来很费力。他知道这种天气该打伞,但他此时不想同任何人有交流。

    他回到住所,这个地方他住了五六年,但从来只走一条路——进出大门的路。地方是上官鸿信选的,冥医帮忙做了参谋,他只来看过一眼,路过时上官鸿信特意指给他,脸上有不明显的期冀神色。

    老师,就是这里。

    上官鸿信示意他看窗外。

    我替您选了这个地方。您觉得可以吗?

    他那时还叫策天凤。

    策天凤说可以。

    风景在他无机质的眼里一闪而逝,从未有任何人留下痕迹。

    于是上官鸿信的神情也淡薄下去,他离开策天凤身侧,靠回原属于他的一边,胸膛起伏,似是叹气。但呼出的气流太轻,在空中平淡流转,传到他身边时就没了温度,策天凤偏头看着窗外,选择忽视。

    而现在上官鸿信做出跟他同样的选择。默苍离的求生欲望比一口气还要更轻,上官鸿信早感觉不到。自霓裳离开后,他们的感情便只是苟延残喘。能拖延到此时,连默苍离都不由对自己讶异。

    也许他比他所想的更在乎上官鸿信。

    门前积了水,他拖下潮湿的外套走进去。默苍离性格冷漠,不好与人相处,但并不是没有自理能力。他只是没有感觉,而亲近死亡的念头却越演越烈,雨水袭身的凉意可以唤回他一点存在的知觉,不仅仅是一副背负沉重责任的躯壳。

    冥医杏花君在打了一通电话之后匆匆赶来,默苍离应门时洗过澡,头发还在滴水。他声音微哑,病气入侵得很通畅。冥医的职业雷达叮铃作响,有人快生病。

    “苍离啊。”

    想起那通莫名的电话,冥医省下那句“鸿信呢”。反正他问了默苍离也不会答。

    他作为医生,自然是病患的身体更重要,至于其他纠葛都得往病愈后排。他给默苍离把了脉,从药箱里找了些药,里头一板两板一瓶两瓶的精神类药物看得让人发毛,但上官鸿信换过里头的芯子,维生素片而已,吃起来微酸。

    冥医烧好水,端出来一杯让人吃药。默苍离坐在沙发上处理公文,运筹帷幄更兼轻而易举。他在闲暇时长久地注视果盘,陶瓷制的水果刀很锋利,羽国特产名不虚传。冥医心里一个咯噔,他开着玩笑送去水,顺势把果盘拿回厨房,里头的水果还很新鲜,一天的时间尚来不及变质过期。

    他想起那通电话,神蛊温皇慢条斯理地宣布,上官鸿信好像死了。若是他有足够的幽默感,当然也可回拨,回以一句默苍离也快不行了。可惜他没有。

    冥医在厨房里踱步,透过玻璃门注意客厅里的动向。他拨通了上官鸿信的电话,借着烧水的动静作隐蔽。忙音漫长的叫他头疼,今天他听了太多。不知道上官鸿信现在在做什么,杏花君甚至觉得他不会接起来。

    他抹抹额头,瞥向客厅,默苍离就站在门口看他,披着件墨绿色的外套,如同嵌在墙上的一个影。杏花君手指一抖,差点把手机扔进垃圾桶。他有点犹豫,在默苍离的目光逼视下,或许挂掉会是更好选择。

    默苍离的脸没什么血色,嘴唇同雨水一样透明。皮囊纵然完美无瑕,内里却是死气沉沉的疲惫魂灵。

    他是个病人,深入骨髓的不治之症。

    意识到这点之后,冥医便生出底气,他对病人负有责任。于是稳住手等电话接通,上官鸿信带点沙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冥医先生?”

    “我真的没事。”他说。

    冥医没好气地说:“可是有人有事啊。”

    语中人隔岸观火,冥医不明所以地顺着默苍离的目光看去,好巧不巧正是那把陶瓷刀,声音猝然一提,急切道:“你不会不管吧。”

    那边静了一会儿,然后上官鸿信说:“我明天来看看老师。”

    冥医松一口气,再抬头时默苍离已经不在原地。厨房里腾满热水烧开的白雾,冥医放下手机灌水,水池边便摆着两个洗过的碗,里面的水分一点一滴地蒸发,洁净如新。

    其实他误会了默苍离。

    默苍离确实想死,但他不会时时刻刻想着自杀。他只是在想,这个地方是上官鸿信置办,他象征性出过一笔费用,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关系结束,物品也该分割,但是那些记不得由来的东西该还给谁。生活的痕迹如同指纹,刻印在他细沙般的生命里,他可以视若无睹,却不能说这不存在。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门。

    “老师,早上好。”

    上官鸿信站在门外,带了早点和果篮。

    他在等默苍离允许进门,仿佛那个年轻的上官鸿信此刻就站在默苍离面前,但默苍离不能给他策天凤。

    他不能。

    上官鸿信换了客人的鞋,在得到默苍离眼神同意后给自己倒满默苍离煮好的咖啡。默苍离不耽于享受,手艺一般,上官鸿信并不挑剔,他拿起那把陶瓷刀,削起苹果的皮,中间不断,极长的一圈。霓裳还在的时候,他削过兔子来逗自家小妹的欢心。霓裳挑起一个,欢欢喜喜来向他炫耀,他哥哥是多温柔的一个人。

    最终,策天凤不带怜悯地碾碎了这种温柔。

    “冥医先生让我来照顾你。”

    削去外皮的苹果放在盘子里,逐渐氧化。默苍离同他无话可说。

    “我不是你的老师。”

    上官鸿信扬唇,淡淡地笑,笑是冷的。

    “老师,除去这层关系,我跟你什么都不是。”

    他看向默苍离,眼里是辨不明的幽黯深渊。

    “你不该让陌生人进门。”

    (三)

    他从不是个好取悦的人。上官鸿信同他相处这么多年,表达感情早已不用滥俗的讨好。大多数时候,只要身边人足够安静,默苍离就可将其视同空气,眼不见为净。上官鸿信在他的目光下无处立足,最后他也厌倦了思量,思量本就无用。他终究敌不过默苍离。他们之间差着许多年腥风血雨,岁月攒下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他遇见默苍离时,默苍离便已一身死气。这个前提一旦成立,无论他如何改写算式,都无法重置故事的开始。找到他,教导他,容忍他,都是为了墨狂的传承,默苍离把他看作一把能刺入他胸膛的剑,而不是一个终结他命运的人。

    一件物品不该有意见,不该提出异议。他需要保持沉默,机械地听从。默苍离说“出剑”,他便出剑,沾满手的热血——弑师。霓裳已经倒在他的王座下化为春泥,他不想再踩着默苍离的头颅登顶。他不是俏如来,学不会那种天生的自我牺牲。反正默苍离永不会缺少弟子,在他之前不多,在他之后也不少。

    上官鸿信拿起那把刀,冰冷的陶瓷贴合掌心,始终保持自身的凉意。它像个漩涡,将热量吸收去,而后一切温情便不知所踪。他调转刀口的方向,纤薄的锋刃抵上默苍离手腕,青色血管里流着不疾不徐的血液。

    “纵切。”默苍离提示他。

    “让冥医处理尸体,”他顿了顿,又说,“东西在柜子里。”

    他将手握在上官鸿信手背上,微微用力,以他一贯的性格,相当迫不及待。

    上官鸿信不说话,他稳住力道,刀锋往下一寸,刺破皮rou,刻下一道细细的血线。期间抵住默苍离的压力,不更深一分。默苍离被他这般直接拒绝,指尖一颤,缓慢松了力气。

    凡是利用,都需先有破绽。他亲手塑造出一个无懈可击的雁王,又能以何种利诱他、何种情动他。上官鸿信要的无非是他活,他却想死。两方背道而驰。

    上官鸿信抛下陶瓷刀,用拇指抹去上头的血渍。默苍离的腕上伤口很浅,血珠扭曲蜿蜒,快要凝结。他捧起那支手腕,温热的唇触上伤痕,白到透明的肌肤在血液晕染开后浮出浅粉。默苍离冷眼任他施为,这不是上官鸿信对他宣誓的不渝,而是他至死不肯顺从默苍离意志的偏执。他虔诚地俯首,却是为了推翻他。

    一个嘲讽的笑容开放在伤口上,上官鸿信觉出cao控的快意,他抬起头,唇边还有残血,噬咬着默苍离残存的几缕温情。

    他说:“这有什么关系?”

    “俏如来杀你,只是早晚问题。”

    “是因为不是我吗,所以一秒都等不及?”

    默苍离想抬手,但终究未动。在他身边,时间似乎格外缓慢,每一秒都溢满煎熬,默苍离必须紧紧把握自己的心跳,将脏器平稳的跳动作为度量的刻度。上官鸿信提醒他,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在,他不会让他死。

    他忽而有些倦意:“痴人说梦。”

    上官鸿信在冷光下看他,看不透默苍离并非耻辱,他自年少时就爱上不属于他的、世间所有的神秘。默苍离就像宇宙里一颗遥远的恒星,自顾自旋转,循着永无终结的轨迹。他朝他靠近,抵不过光年的距离。

    要是他什么都不懂,或者假装不懂就好了,偏偏他又有一点特许的权力。默苍离的眼睛、呼吸、情绪都会说谎,但当他要求真相时,默苍离也会给他片面的真实。复杂又矛盾,他生来就是一座迷宫。上官鸿信觉得好笑极了,他爱他精妙的分支,环环相扣的算计何等惊心动魄。他已经困了十年,故而憎恶默苍离根本没有出口。

    默苍离的刁难在唇下蓄势待发,伤害上官鸿信的方式很多,他可以选最简单的一种。然而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霓裳何辜。上官鸿信在他开口前压过来,默苍离尝到他唇边自己干涸的血渍。他摸到沙发上的手机,按亮屏幕,递到上官鸿信脸旁,要他看清自己的虚伪。

    “你没有回,我以为你是不同意。”

    上官鸿信想接下手机,默苍离没有松手。沙发对两个男人来说太狭窄,默苍离的长发被他压住,便不适地皱起眉。上官鸿信默默盯了他一会儿,收回手。

    “以沉默开始,以沉默结束。老师永远是老师,默苍离永远是默苍离。”

    他金色的眸依旧停留在默苍离身上,睫下一层疏密有致的阴影。

    “你明知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背叛自己的理智。”

    “那不是理智,是盲目。”

    默苍离老毛病发作,躺在沙发上指点江山,眼睑下淡淡青色,似乎休息地不好。

    “你为什么不骗我?”

    默苍离眼睫微微一动,他淡漠的眼分与上官鸿信一瞥,随即转开视线。

    “骗你什么?”

    上官鸿信说:“我不知道。”

    他要骗他有太多方法,他隐瞒他太多。

    “老师,”他捏过默苍离的指尖,将手机解锁,那条讯息无回应,也没有被删除,“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我会骗你。”默苍离说。

    上官鸿信一怔,哑然失笑。

    “笑什么。”

    “我喜欢你骗我。”

    他揽住默苍离的腰,把他从沙发上抱起来,湿热的呼吸落在默苍离白皙的颈侧,如同玻璃起雾。

    “老师难得会说好话。”

    “愚蠢。”

    默苍离手指蜷曲,在虚空中抚过他的肩。他的关怀从来没有重量。

    上官鸿信准确地截住他的手,将默苍离的掌心按在自己身上。

    “怎么作戏也不做全。”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默苍离熟悉他的气息。上官鸿信何尝不是在骗他,他只是懒得拆穿。

    默苍离一直是块清心寡欲的磐石,被上官鸿信用小小的树枝撬动,他为什么为他动摇,默许了这段关系。也许这世上真的有所谓巧合,也许所谓巧合不过是精心设计的结果。

    “老师,既然我来了,顺便清下东西。”

    他知道上官鸿信在观察他的反应,如此近的距离,连脉搏都能触摸到;他不知道上官鸿信对铜墙铁壁执着什么,铁石心肠不可能有温度,勿论反应。

    “嗯。”

    上官鸿信继续说:“东西都留给老师,随你处理。”

    “我只要霓裳的琉璃珠串。”

    默苍离的身体没有僵硬,这也是他预想的一种结果。

    “···嗯。”

    “老师。”

    “你变得啰嗦。”默苍离打断他。

    上官鸿信却固执,他要把话说完。

    “我不想杀你,无关选择是对是错。你知道,我爱你。”

    “我不爱你。”默苍离说。

    上官鸿信突兀地松开手。

    “所以我想,这个决定正确。”

    他不可能重蹈覆辙。

    (四)

    一只针剂躺在上官鸿信的手心。

    闪着冷光的针尖没入静脉,缓缓注进透明的液体。默苍离吸一口气,脸色渐渐泛白,药物迅速作用,血管里奔涌,瞄准无数的神经感受器精准打击,逼出他颊上病态的红。灿烂热烈只是假象,炽热的体温掩盖盛极而衰的躯体,他的意识垂垂老矣,在无言中沉入西天。

    上官鸿信抽出针剂,压出渗出的血珠。默苍离倒在沙发靠背上,瞳仁散射,从神经末梢上尝到欣快感,他觉得放松。上官鸿信温暖的掌心覆上他的双眼。

    他开口,放低了声音,像是怕惊醒了一场好梦。

    “老师,请休息吧。”

    默苍离的眼睫在其下轻柔卷过,上官鸿信移开手,所面对的仍是古井无波的冷眼。默苍离静静看他,冰雪一般透彻,他是一座无暇的冰山,内中没有一丁点混沌的结晶。他说出的话也同样不容置疑,不存在任何多解的可能。

    他从上官鸿信指缝里漏下去。他从来不曾留住他。

    “这个药量···已经不算什么了吗。”

    “一个月前。”默苍离说。他朝边上偏了下头,避开上官鸿信的手指。那双手正解开他衬衫紧扣的第一枚扣子,有时会触摸到他的下巴,或许有心,或许是无意。

    “是吗,”上官鸿信替他撩开颊边被浸湿的一缕发,默苍离身上温度很凉,汗水都冰冷,像是淋了雨回来,“这是新药,副作用小。”

    默苍离应了一声。

    “可是老师又病得更重。”

    他开始解第二个扣子。

    默苍离皱起眉,但是没有挣扎。他的身体被束缚,被麻痹,挪动不能。亢奋的汗水快滴进眼里,他闭上眼,睫毛随之轻颤,落下一颗伪装的眼泪。

    上官鸿信扶住他的脸,瘦削的颊像是无生命的玉石,空有光洁的外表,而无丝毫血气的运行。

    “老师的头发湿了。”

    他贴在默苍离耳边说,刻意放缓了吐息。默苍离的后颈慢慢生出知觉,在药效渐退的过程中生出细小的颤栗。

    “吵。”他说。

    上官鸿信虚心受教,舌尖舔上他的耳廓。他此时神经正是敏感,上官鸿信这样做无异于往他身上泼下沸水。现实和意识有时并不相通。想伤害一个人不用局限于rou体,在更广袤的精神世界,他可以玩出更多精彩纷呈的花样来。

    默苍离的身体开始发热,上官鸿信捏着他的脚踝提起一截小腿,像是握着柔软的绵。皮肤之下,嶙峋的骨如同利刃,随时准备刺穿他的手心。默苍离此时已闭上眼,大概是想眼不见为净。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是这幅模样。一层皮裹上一身骨,没有任何丰沛的血rou,他的皮是柔韧的,易弯折,必要时甚至婉转,他的骨却是冰海里冻透的金属,一贴手便脱一寸血rou模糊。

    上官鸿信托住默苍离的腿弯,把他撞进沙发的角落。默苍离抓住靠背支撑身体,额上冷汗涔涔,透明的水珠从鼻尖上滴落,掉进上官鸿信的掌心。幸而他的身体对上官鸿信还算熟悉,疼痛上覆了一层温柔的假象,易于接受。

    他对这种事情并没有兴趣。默苍离从不想占有任何人,当然也不会让任何人占有。

    上官鸿信盯着默苍离的眼睛看,这已经发展成他约定俗成的一种爱好。他看到自己的脸呈在默苍离琥珀色的瞳孔里,仿佛是被命运注定要封存在树脂里的虫,浓稠的汁液使他溺毙,长达十年的缓慢窒息。

    雁王随策天凤死去,上官鸿信会是默苍离的殉葬品。

    可他却爱他,天长地久,无可救药。

    默苍离向后仰去,露出洁白纤细的颈。上官鸿信扶住他的肩,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肢体亲昵地摩挲,细碎的快乐在身体里生长,见缝插针填满所有空隙,默苍离稍有些迷惑,谁对他的影响更大,药剂还是上官鸿信。

    他在上官鸿信背后摸到愈合的伤疤,凸起的痕迹在指腹下隐隐浮现,比当年褪去许多,该感谢杏花的高明医术。默苍离按图索骥,在伤痕里寻求上官鸿信每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它们错落排列,终于汇成一张直白的地图。

    “老师分心了?”

    默苍离将下巴磕在他肩上,漫不经心地应声。若他说没有,上官鸿信会信吗。他不会,因此回应他的期待即可。他已对他生出惯性的推测,习惯从各种方向来揣摩他的深意,无论他说什么,上官鸿信都不能再体会到最初的真实。

    曾经他们可以彼此理解。

    然而当天枰的一端装上霓裳的时候,上官鸿信就再也不懂默苍离了。

    默苍离抚过他的后脑,隔着一寸空气,不着手笔。他在意上官鸿信,当然在意。只是他已不会再信。

    他走的道路终究伤人,至于是否伤己,对于一个求死的人来说并无意义。

    上官鸿信翻开药箱,递来一把药片,默苍离依次含下,舌根苦涩,没有味觉。上官鸿信将他放在床上,盖上一层毛毯,旧话重提。

    “老师,你该多休息。”

    默苍离瞥他一眼,此时他浑身肮脏滑腻,而他却要他休息。

    “老师不喜欢与人接触,我想你一个人处理残局会更自在。”

    上官鸿信转身,调整铜镜的角度,墙上露出一个小洞,他用默苍离的指纹解了锁,从锦盒里拿出一串琉璃珠。

    霓裳···

    “她是最爱你的人,”上官鸿信问道,“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不要说也许,不要说谎。”

    他们已是此番情况,这个问题未免可笑。

    “我不爱任何人。”默苍离说。

    包括你。

    上官鸿信将琉璃串攥进手心,放入口袋,贴近心口。那串琉璃珠似在悲泣,又仿佛根本无声。

    他不会再回来。

    出门时遇上大雨。

    上官鸿信撑开伞迈进雨幕。他第一次见默苍离时也在下雨。

    那个人持伞遥遥站立,衣着朴素,容色清俊,远看十分温柔。而他看得太错。霓裳从未见过这般人物,看得新奇,趁无人注意偷偷附耳同他议论,说这位先生弱不胜风,也许生过大病。

    她是对的。默苍离是生了大病,数十年的沉疴旧疾。

    霓裳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他的理智便是世间最坚不可摧的冷酷决心。

    (五)

    周六他去看霓裳。

    驱车数公里,过一条浅溪,风过松林会有簌簌声。他把车窗打开,湿气迎面,混杂着一股苦涩的草木香。前几天都在下雨,道路泥泞,人很少,他熄火下车,一脚踏入深浅不一的污泥里,立刻失了整洁的外形。

    但霓裳在等他。

    上官鸿信迈步,越走越快。霓裳小小的墓碑站在角落,见他来了便温柔,将一层薄薄的雾光遮着,在他身上扫下黯淡的影,极深极深地安抚。

    他不能抬头,不忍见墓碑上曾经明丽的少女。

    一切因他而起,霓裳为他而死。

    “霓裳···,”他拿出那串琉璃,“他记得你。”

    又如何?

    火海里的霓裳,火海外的默苍离。

    默苍离的手很冷,他攥着上官鸿信的手腕,牢固得像是一条铁链,指甲陷进他的皮肤,掐出半月形渗血的印记。

    “你不能去,”默苍离说,“你不能死。”

    上官鸿信在那一刻不可置信,而后醍醐灌顶。他全都明白了,默苍离所说的牺牲,达成目标的代价,他一视同仁的舍得,故而根本不会有不舍。他为他造梦,五光十色,绚烂至极,然后用至亲的血将他唤醒,等他醒来,便只剩下眼前光怪陆离的现实。

    他不能去,他不能死。因为他是默苍离的传人,这是铸心的局。

    他终于不再懂默苍离。

    火很大,他到的时候就已经烧红了半边天。它烧了很久,其实并没有那么久,但它已烧空了他的心,那里面放着的东西本来也不太多。上官鸿信被默苍离紧握双手,注目燃烧变形的火焰,第一次体会到毁灭是如此不真实。他不敢动,他不出声,一点动静幻境就会成真。

    他不相信霓裳会在其中,到最后他还是祈望默苍离心里能有一点点的转圜或余地。

    他错了,他真的太错。

    火停之后他走进去,到处找不到霓裳。她死了,他知道。他们是兄妹,他知道。

    “恨吗?”默苍离说。他将手枪交给上官鸿信,枪口对准自己。

    “杀死我,平息一切争端。”

    上官鸿信松了手,手枪掉下去。为什么不走火呢。

    默苍离看着地上的枪,神情难辨,像是被自己亲手养大的蝎子蜇上一口,一边毒发剧痛,一边又有些念旧的、不忍斩草除根。他到底没有杀掉上官鸿信,如今后患无穷。

    太阳高升,道路被蒸干。上官鸿信收回琉璃珠,纵有千言万语,他能与谁说。他爱上不该爱的人,渴盼不可能的梦,罔顾负担不起的代价,终于一丝一毫也不剩。是,默苍离确实帮他做到了所有想做的事,与此同时,他的人生也被掠夺成寸草不生的荒漠。他一生无法再爱人,于是便不许作为始作俑者的默苍离先一步逃脱。

    他预备着两人一同下地狱。

    不用在那里遇见霓裳。

    上官鸿信开始往回走,绿柳荫下站着一个人,青衣经年不变。他手里抱着一束百合,跟他脸色相辉映,苍白得显眼。

    上官鸿信不闪不避地迎上去,他说:“老师。”

    “你也来看霓裳。”

    然后他走过去,像是走过羽国博物院长廊里他最厌恶的那副画,再不看一眼。

    默苍离的心发出很细小的声音,冬天河水结冰时就是这样。无数个透明的冰刺彼此贯入,然后连成静谧的平面。水下还在冻结,缓慢持续,有时他以为自己从没有爱这种情绪,有时又觉得这般全然否定太刻意。

    他没去给霓裳献花,花束是冥医一定要他带的。凶手为死者献花,荒诞不禁。

    冥医说,你那时也是没办法。

    其实他有办法。只是这是牺牲最少的方法。

    冥医叹口气,不说话了。

    过一会儿他开始劝,鸿信那么聪明,他不会不懂。

    默苍离接过花束终止劝谏,转身出门。

    他明白又有什么好处,默苍离甚至吝啬到没留给他一个恨的理由。

    冥医多多少少听到一些变故。神蛊温皇眯着眼同万济医会同仁打哑谜,说若一个人不想活,心病如何医。千雪孤鸣躺在一边在苗疆小群里发微信,听见了便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他说得倒很容易。

    时过境迁,说起来总是很容易的。最方便的方法当然是失忆。

    千雪孤鸣在屏幕上打出一串省略号又删掉。一个人陷入绝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叛,被信任之人彻头彻尾的背叛。

    如果当时他身边没有罗碧,他真的会死。

    可惜冥医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否则便可斟酌考虑,将失忆症作为治疗默苍离的备用方。

    散会时神蛊温皇叫住冥医,将上官鸿信引进的新药交给他。一板新药配合针剂,这回没有人会换成维生素片了。杏花君抬手接过,竟有些微妙的怅然。

    感情这种东西,实在是难说,比全天下最难治的病还要更复杂。生病总是有病灶可循,按时吃药能有所缓解。然而两个人走着走着,走进了死胡同,谁又肯回头。

    他回到家,按上官鸿信的老模式换过药。瓶子装得半满,摇起来沙沙作响。冥医心里一个咯噔,他忽而意识到其实上官鸿信要杀默苍离易如反掌。他随时可折断默苍离的颈,在他血管里注入毒剂,一场溺水或是一场与往日相似的大火,他可以杀他的方式太多了。

    但上官鸿信只是让他这样活着。默苍离也没有逃。

    在他们每日静默的相处里,在耳鬓厮磨的悠长岁月里,要怎样谨慎才能收敛起往日的刺,不让它扎破对方的心。

    冥医有些恍然,他联系了上官鸿信,以新药作借口,自认为合情合理。

    然而开口时就全部暴露,第一句就是“他不是无情的人。”

    他果然是默苍离的好友。上官鸿信想。最近同冥医的联系忽然增多,听到他语重心长的医生语气总让他错觉在羽国。

    “我知道。”

    他真的明白。

    “苍离他···对你不是没有感情。”

    上官鸿信忍不住笑。

    “我知道。”

    我会骗你。

    我不爱你。

    默苍离连说谎都要先设伏笔。他自然很诚实,不需要模棱两可的“也许”。

    “老师是爱我的。”

    冥医在另一端听着,不知为何倒吸一口凉气。

    上官鸿信冷静的声音传过来,微微失真。

    “他爱人像爱一粒沙,平均,肤浅。”

    “至少是爱吧?”冥医反驳他。

    “质量微薄于无,考虑存在没有意义。”上官鸿信看向窗外,城市的风景倏然摇过,留下一剪迷幻的光雾,“多一毫不会量变,少一毫就彻底变质。”

    他爱人像从未爱过任何人。

    这样的爱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