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十岁的吴嘉讨厌夏天，也不太喜欢简夏。

    后来她被困在夏天，一遍一遍地寻找简夏爱她的证据。

    灰色的窗帘布拉上，客厅一片黑暗，有光从两片布的缝隙中钻进来，落到躺在地板上的吴嘉旁边。

    她长发散在地上根根交错，白色的吊带裙也在身上一团糟。

    吴嘉还没有醒来。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

    大中午路上不见人影，空气热得好似要把一切都融化。

    知了不停叽叽喳喳，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电视机死机的电流声。

    吴嘉睁开眼，感觉脑袋下一秒要炸掉。

    她慢悠悠地扭头，长发随着动作涌动，死沉的眼瞳里映不出那束光。

    她又梦到那年夏天。

    与简夏相遇的那天。

    一个偏远的小镇，平平淡淡的生活。

    吴嘉的家庭很简单，父母不是很恩爱却也不会吵架。

    某天她多了户邻居。

    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子。

    母亲对这位漂亮的邻居似乎不太喜欢，一直嘀咕着，父亲就会被她烦得低声斥责。

    于是吴嘉也不太喜欢那家人。

    大概每个小孩都有个秘密基地，吴嘉的秘密基地就是山坡上的那棵老榕树。算不上多秘密，但是夏天的时候那里还算凉快。

    这次榕树下多了个不速之客。

    好像没有见过太阳的白皙皮肤，与杂草和泥巴完全不符的男生。

    简夏像他的mama——虽然吴嘉也没见过他爸爸。

    “我说你！”她用路边捡到的木棍指着他，然后想了半天没有下文。

    看书的男孩抬起头，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在看到吴嘉后又弯起了眼睛，“啊，隔壁的那个meimei。”

    吴嘉讨厌夏天，因为出汗总是黏黏糊糊的，闷热的天气也让人烦躁。

    吴嘉也讨厌简夏，因为见到他头脑就变得不灵活，说话也不利索。

    那天的后续是什么，她也不太记得。

    本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是因为简夏的出现，才与众不同。

    吴嘉站起身，将窗帘布拉死，确定一束光也照不进来。

    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客厅没有开灯。她像个黑暗里的游魂一样，倒在沙发上。

    她和简夏是怎么熟悉起来的，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的脾气实在温和，每次都看不见她的排斥。

    吴嘉小时候就像个猴子，天天窜来窜去。

    简夏也跟着她一起到处野。

    她用别人房子旁边堆着的沙，捏出一堆小人。

    “我是爷爷，你是mama。”吴嘉点兵点将。

    简夏奇怪地看着她，“一般不应该我是爸爸，你是mama吗？”

    虽然他都不想当，他这个年龄已经觉得过家家很幼稚了。

    吴嘉摇头摇得坚定，“反正我得大你一辈。”

    简夏：“……随便你。”

    她精得跟猴似的，从那会就知道占人便宜。

    吴嘉嗤笑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踱步到主卧。

    床头柜上有个盖住的相框，吴嘉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两眼。

    大概长到他们能立下誓言的年纪，平淡的生活结束了。

    吴嘉的爸爸出轨了，和简夏的mama。

    从高中回来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吴嘉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耳边全是她mama的谩骂声，骂到夜晚才停歇。

    半夜的月光很亮，星星也很多。

    吴嘉溜出门和简夏见面。

    “对不起。”两人都不约而同说出这句话。

    吴嘉笑了笑，“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简夏盯着她，黑夜中的眼眸会说话。

    吴嘉侧过头，看向夜空。

    十六岁的她还是讨厌夏天。

    但是她好像喜欢简夏。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这么待着也是不可多得的时光。

    “简夏，我明天要跟着我妈离开了。”吴嘉开口。

    她的爸爸会跟简夏的mama结婚。

    他们不是爷爷mama，也成不了爸爸和mama，他们差点变兄妹了。

    她看不清简夏的表情，只听见他“嗯”了一声。

    吴嘉向来一根筋，只是对简夏时才多了几分心思。

    她不想和简夏分别。

    脑子一热，她就看着简夏直冲冲地说：“简夏，我们之后一起生活吧。”

    简夏愣住，她不知道那时他到底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他就笑着说：“你当爷爷吗？”

    吴嘉倒是反应过来知道害羞了，眼神粘在地上不肯离开。

    相框被随手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幽暗寂静的房间发出不小的动静。

    简夏说他不喜欢拍照，所以他留下的照片几乎没有，相框上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

    笑得灿烂的吴嘉和微笑的简夏，任谁来看都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吴嘉拉开衣柜。

    尽管已经整理过一次，她还是觉得简夏的东西真的好少。

    明明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四五年，简夏却仿佛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也对，毕竟那个时候简夏并没有回答她，好还是不好。

    或许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都觉得是煎熬，才会突然自杀。

    警察找到她的时候，吴嘉都想笑出声，确认他们没有找错人。

    不要开玩笑，简夏完全没有表现出那个倾向。

    检测结果和打不通的电话却打在她的脸上。

    被问及感情状况时，吴嘉木然，说她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

    又提及简夏的生平。

    吴嘉却沉默。她没有参与过的简夏的时光，相遇前与分别后的，简夏都不愿与她说。

    简夏的mama三年前死了，自杀的。

    吴嘉的爸爸也刚死不久，病死的。

    她不愿与他们有再多关联，得知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多问，所以她也不太了解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于是吴嘉打电话给她的母亲。

    她已经再婚了，并且有了个孩子，很理所当然的那个家没有吴嘉的位置。

    但是吴嘉觉得没关系，她有简夏就够了。

    电话接起那边问了一句，“什么事？”

    吴嘉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这个再婚多年的女人也不一定知道前夫家庭的具体情况。

    她只能说：“简夏死了。”

    手机里没有声音传来，大概她母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之后或许是为了安慰她，东扯西扯说了些很无关要紧的话。

    “你爸爸其实很爱你，当初抚养权是我逼着他交出来的。”

    这让吴嘉想起了简夏的话。

    某天他注视她良久，突然说：“吴嘉，你爸爸很爱你呢。”

    所以呢？

    吴嘉挂了电话。

    关于简夏的亲生父亲她所知不多，简夏不说她也不问。

    吴嘉的爸爸和简夏的mama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吴嘉知道的时候远得多。

    那简夏是不是早就知道。

    所以他恨她吗？

    衣柜里已经没有多少属于简夏的东西了，还剩几件吴嘉为他买的衣服。

    她取下来扔在地上，转身走向书房。

    那是简夏待得最多的地方。

    他还保留用记事本的习惯。

    吴嘉翻开第一面，第一排就是她的名字和她的电话。往下也有很多，她的朋友的和他们的同事的电话。

    说起来简夏没有朋友。

    哦，原来如此，这人思想有问题。

    吴嘉麻木地想。

    她继续往后翻。没什么特别的，大多都是一些工作上的事。

    直到空白纸都要被她翻完，她才看见关于自己的，遒劲有力的几行字。

    ——吴嘉，你会恨我吗？

    ——吴嘉，你会记得我吗？

    字的主人的面容似乎浮现在脑海，什么表情什么语气吴嘉都能想象出来。

    吴嘉一把撕下那张纸揉作一团。

    神经病，她凭什么要记得简夏。

    她以为他们会有未来，是他抛下了她。

    清理完所有的东西后，吴嘉觉得有点累，一头栽在沙发上。

    昏暗的环境总是让人头脑不清醒，她迷迷糊糊地好像又睡着了。

    有点黑有点矮的吴嘉敲了敲隔壁的窗，装模作样戴了顶草帽，背根鱼竿，喊着：“简夏！咱们去钓鱼！”

    窗户打开了，简夏探出身子，凑到她面前，抬了抬她的帽子，笑嘻嘻地说：“给我戴吧。”

    吴嘉嘟囔着将帽子扣到他的头上，催促道：“你快点出来！”

    简夏抓住她的手，一下就从里面翻了出来。

    吴嘉顺势握紧，拉着他就往前跑，“走吧走吧！”

    简夏慌慌忙忙地勾起吴嘉落下的水桶。

    两个差不多矮的小小身影朝太阳奔去，步伐无忧无虑。

    吴嘉在沙发上缩成一团，长期不见光与营养不良的身体显得脆弱。

    二十五岁的吴嘉还是讨厌夏天。

    那个夏天永远不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