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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寻上午下班之前收到了母亲的午餐邀约。伊玮云的秘书将定好的餐厅位置发到了伊寻手机上,是公司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西式餐厅。

    伊氏公司午休时间总共只有一个半小时,其中还包括了用午餐的时间,因而公司内上到董事,下到实习生几乎都在二层的员工餐厅解决,餐后稍作休息调整便快速回到工位上。

    伊玮云一向在工作上对伊寻严格要求,若无要事,不会在这个时间约她到外面用餐。伊寻在去之前就想到了这顿午餐的话题,不过真听母亲提到那些让她喘不上气的事情时,一一应付下来,比想象中还要困难。

    龙凤胎的取名、婴儿房的装修、月嫂的选择……

    伊玮云想要抱上孙女的心愿终于落成,连两个孩子长大后要去上哪所高中都想好了。

    “妈之前就在实验小学旁边买了一套学区房,之前怕你有压力,一直没提,现在总算用上了。”伊玮云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嘴。

    伊寻附和笑笑,愈发不知要如何告诉母亲真相。

    ——如若母亲知道季明希腹中血脉与伊家无关,就算伊寻想要两人分开得体面一些,母亲恐怕也要去季家大闹一场。她和季明希一直是业内人人羡慕的模范夫妇,到时候不知要让多少人看笑话,如若那般,先别说季明希,那无辜的两个孩子又会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

    “跑什么神呢?你这丫头,问你话呢。”伊玮云拿着汤匙轻轻敲了下餐盘。

    “抱歉,您说什么?”伊寻连忙道。

    “问你这周末有没有时间带季明希来家里吃饭。”伊玮云重复道。

    伊寻轻轻一顿,几乎可以立刻想到他们四人坐在一起用餐的画面,席间话题是什么,不用想便知道,届时亲眼见着自己被蒙在鼓里的父母对丈夫出轨怀上的孩子关怀备至,也不知该称之为悲剧还是喜剧。

    “谢谢妈关心,明希胃口不大好,就不过去了。”

    “诶,也行,省得他过来用餐不自在,更吃不好,”伊玮云放下汤匙,“季明希妊娠反应重的话,你多照顾他一些。怀孕的人,身上不舒服,心里也敏感。”

    伊寻点点头,想到了前天早晨在隔壁房间听到的被特意压低的呕吐声。

    直到那时伊寻才恍然意识到过去几月以来季明希早晨出门时间都比自己要晚,仔细想来这些她本没在意的事情也定都是季明希有意为之,也不知他瞒着自己孕吐了多少回。

    然而伊寻对此的反应也仅仅止于她不愿承认的一些心疼了。要她走进去照顾他?伊寻自认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气量。

    季明希下班回家在沙发上看到伊寻时有些意外——伊寻有段时间没有在家吃饭了。

    在伊寻第三天八点后才到家之后,即便季明希再怎么自我欺骗,也不得不接受伊寻在故意躲避自己的事实。想到伊寻这些天的冷漠,他甚至也不敢主动去提,只在心里期望伊寻至少要记得回家。因为每晚听到隔壁客房关上的声音,知道那人就在家里,他才能酝酿出睡衣。

    “回来了?厨师刚走,晚餐在餐桌上放着,大概不用去热。”伊寻手里拿了本杂志,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去看季明希,不过季明希已经为她主动的问候感到满足。

    “好。”

    刚读过的一行字,伊寻半点没记住,她又装模作样地掀过一页,余光里的那人正边往餐厅的方向走,边一步一回头。伊寻心里似乎被guntang的铁钳轻轻掐了一下,热意随疼痛一并而来。

    “我吃过了。”伊寻道。

    “噢……好。”

    季明希步子一顿,木讷应道,这模样让伊寻觉得他似乎是期待着自己能过去陪他一起用餐。伊寻下意识放下杂志,又在起身的前一刻,恍惚从幻想中清醒,厌弃自己的自作多情。

    季明希走到餐桌边将大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天气渐暖,他身上的衣服也逐渐轻薄,两个小家伙长得很快,肚子已经藏不住了,这两天他在公司里收到了不少相熟的同事送来的祝福,季明希笑着道谢,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他只想要腹中两个孩子得到来自mama的那一份欢迎,可真正得来的却与之相反。

    季明希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来,桌前菜肴由厨师按照营养师专门为季明希制定的孕期食谱精心烹饪制成,季明希却全无胃口。

    可即便如此,为了腹中双胎他也会硬着头皮去吃——这些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伊寻在沙发上等了半个小时,见季明希仍没吃完,蹙眉叹了口气,几乎能想象到那人味同嚼蜡的艰难模样。她又安静等了一会儿,听到餐厅凳子挪动的声音,才开口提着声音叫了声“明希”。

    季明希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伊寻一直在等自己,他连忙走过去,同时懊恼自己没有早些意识到伊寻有话对他说。

    “一一,怎么了?”

    “你先坐下吧。”伊寻轻声道,看着季明希单手撑着后腰,慢慢曲腿坐下,几乎被他这幅小心又辛苦的模样给刺疼了眼。

    “好像大了不少。”尽管伊寻已经尽力装作自然又随意,可藏在心底的妒忌几乎快要让她窒息。

    季明希怔愣了一下,而后意识到伊寻说的是自己的肚子。他没想到伊寻会主动提起孩子,眼里瞬间便闪起了光,身上的紧张与不安也消散了不少,语气里充斥着久违的喜悦,“嗯,医生说他们很健康。”

    季明希其实很想顺势问问伊寻,下回产假的时候有没有兴趣一起过来,然而伊寻没有接自己话,他便没说出口。

    伊寻在沙发上挪了挪位置,借着换坐姿的工夫努力调整自己快要压不住的消极情绪,“看来上次我同你说的选择题,你已经有了答案。”

    季明希面色一僵,不死心地低声问,“……什么选择题?”

    伊寻沉默片刻,用平和的语气说着残酷的话,“那天在校园里,我说过,要么离婚,要么把孩子——”

    “为什么啊?”季明希轻声打断,似乎不忍听伊寻继续说下去。

    伊寻低头看着膝盖处,似乎是笑了一声,听起来也像是叹气,“明希,有些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不必再说了吧?夫妻一场,给彼此留点颜面。”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客厅里的摆钟响了七八声后,季明希才又开口,“还是……说清楚吧,我或许并不如你想象般那么心知肚明。我一直愚笨又迟钝,总会惹你生气惹你不开心,你是知道的。”

    伊寻蹙起眉,被他这副把自己当傻子戏弄的模样逼得再也压不住火,尖酸刻薄的话就要出口,抬眼看见季明希通红的眼眶又微微一愣,忍下那些话的同时又不解地想:他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那天我把那些东西退回给你之后,你还不明白吗?”伊寻见季明希仍不说话,只是眼眶越来越红,干脆错开眼不再去看他,“你至少也能明白那支口红的意思吧?”

    “我最不明白那支口红的意思,”季明希眨了下眼,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可话出口时却又显得十分急躁,“我记得你明明把它丢在书房的垃圾桶里……”

    伊寻倏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季明希,“你觉得我会那样处理你送来的礼物?!我明明当周周五和你约会时还……”伊寻喉咙发酸,没说下去。

    “那是怎么回事?”季明希蹙起眉,这件事困扰他许久,此时终于问起时声音不由提高了一些,无意的举动瞬间便点燃了伊寻又一层怒火。

    “你倒反过来质问我?”伊寻语气激动,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还想说,都怪我不爱惜你的礼物,也不爱惜你,所以才逼得你……”

    余光瞥见季明希单手捂在他那随呼吸起起伏伏的腹部,伊寻心中又是一痛,她呼了口气,浑身的怒火随之散去,只留下深深的疲惫与挫败。

    “算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伊寻抬手轻轻按着额头,闭着眼睛继续说,“把你律师的联系方式发给我,尽快办了吧。再拖下去,对你对我都无益处。你身子越来越重,也想有个人在身边照顾自己吧。”伊寻说罢最后一句话,几乎都有些倾佩自己了。

    “……办什么?”季明希问,声音微弱。

    伊寻在心里笑,觉得季明希这样子实在没必要,她很想嘲讽他一句,却又觉得自己这样也没必要。

    “办离婚的手续。”伊寻平静道。

    季明希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慢慢站起身,转身走了。

    伊寻放下手,忍了半晌的眼泪瞬间便淌了下来,她默默用手背擦净,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结一次婚了。

    响起的脚步声越传越近,伊寻心里微惊,连忙又抹了把脸,确定自己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昭示脆弱的痕迹,才抬起头。

    季明希走过来,单手托着肚子,慢慢弯下腰将另一只手里的纸盒放在伊寻面前的茶几上。

    这盒子伊寻并不陌生,正是不久前她还礼物时用的那一个。

    “明希,退回去的东西我是不会再——”

    “等一下,我还没打开。”

    伊寻见季明希挺着肚子实在不方便,在心里认命叹了口气,对他摆手示意自己来。

    盒盖打开,里面躺着五样东西:一条水晶项链,一条围巾,一个卡包,一支钢笔,一个护照皮套。

    物品虽仍是那几样,可又截然不同。

    “项链是全球限量,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其他的暂时没找来全球限量一款的款式;卡包和护照皮套是我找皮匠定制的;这款钢笔虽然全球有三支,但这支我找人刻了字,所以也是独一无二的了;围巾……织得不好,你就别戴了……”

    季明希越说越显得局促不安,“本来想等到口红寄到之后再一起送给你的,口红是我找法国原工厂做的,现在我不方便远途旅行,就视频连线选了色料搭配,用你的名字命名了色号,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那些红色在我眼里真的差别不大,搭配了好久……”

    伊寻面无表情,许久无话,半晌后才迟疑地伸出手,从纸盒里拿出了那支钢笔,看到笔杆上的刻字,再没忍住,眼角又滑落下一行新泪。

    ——for the one and on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