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
所见
第二十四章 即便是提前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事到临头，我发现我仍是没办法做到杀伐决断地下手。 “老师的右手，不应该握着如此沉重的刀柄。” 明知是冒牌货的东西用着结罗的脸，结罗的声音，以及我最为熟悉的属于结罗的语气在我耳边低语：“这双手更适合被精心地保护，能拿起最轻巧的餐具就已足够。” 他覆上我手背的虎口甚至同样温热。 “你……别靠近我。”我竭力握稳暂时没办法朝他脖颈砍下去的长刀，出力使手腕回正，让最锋利的刀刃抵住他颈侧的动脉。 “老师这段时间过得很辛苦吧，为了生活下去一直需要这样子不断地在外奔波。”然而眼前由女妖铸造的幻象如同根本不在乎我会杀死他那般，甚至稍微扬起下巴，好让我横在他喉间的刀锋能更契合地贴上他的脖颈。 “为钱cao心，被追杀，总是受伤，睡不好觉……” 他抬手拂过我因姿势而垂到胸口的马尾，在我紧张的目光下轻描淡写地撩起我湿润的发梢，牵至他的唇边。 “我可怜的老师。”顶着结罗外壳的他垂眼含笑注视着落于他指尖的黑发，指腹轻轻地摩挲，“想必这头漂亮的头发也很久没有好好保养过了吧。” 温热的吐息轻扑在耳畔，我紧抿嘴唇，下意识地别开与他对视的视线。 这无比真实的感触，以及每一句都戳刺到我深藏心底的软弱之处的话语，无一不让我握刀的手开始颤抖。 就连时间的流速也在此刻的僵持之中凝滞至几乎暂停，掌心里粗糙的刀柄猛然一震：“老师！” “虽然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是眼前的都只是幻觉而已。”靛色的长刀与心跳共鸣，刻于左胸的刺青跟随脉搏引燃，使我从短暂恍然的动摇中清醒过来。 “挥刀，老师。” 手腕如同被他人牵引控制那般一紧，贴至对方脖颈处的靛青通透的刀面倾斜出方便下割的角度。 这样简单粗暴的处决一如结罗的风格，半圈荆棘在左胸热得微疼，我心头一跳，咬牙用力地掰回右手的控制权，双手正握住刀柄，随后闭上眼，用力地朝着幻象的胸膛刺去。 锋利的刀身贯穿了这具由我所思铸造的躯体，女妖的幻象如老式电视机上的雪花片般撕扯着变回原状。 一颗妖紫的竖瞳独目被长刀贯穿，失去附于其上的眼珠，骸骨无法再维持拼凑的形状，纷纷掉落在地上，散发出强烈腥臭。 这就是穿透真实之眼……人类的嗅觉此时才能嗅到强烈的腐烂之味，我忍不住屏息，拔出刀后，蹲下身忍着恶心将那枚还带着粘液的眼珠拾起，收进康特维特专门发放的储物魔方中。 指腹还残留着我不敢回想的触感，我猜我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得相当精彩，以至于背上的短弓看不下去似的变回了人类的形态。 莱米一把从我手中拿过骰子大小的储物魔方，顺手拎起滚落在一旁的半腐头骨：“我来。” “看你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刚才那个女妖一定变成了你熟悉的人吧。”莱米麻利地做好回收，伸手把仍然蹲着没能从过分真实的幻象中回过神的我拉起，“那种东西说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 不可听，不可视，不可信。 理智上无比清楚，可感性无法做到当机立断：那远超现实的幻象甚至不能用幻觉来形容，他温热，有脉搏，就连拂过我脸侧的气息都不尽相同。 “它……”我垂下眼，忍不住掐住右手的手腕，试图忘记刚才挥刀刺向结罗胸膛的错觉，“不像是单纯的幻觉……无论是说的话，还是对我的态度，都……非常了解我、熟悉我。” 就连我深埋于心底，未曾向结罗和莱米说出口的，旅途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被我强行忍下的窘迫与软弱，它都全然看穿，一清二楚。 “因为那些都是你真实的记忆。”莱米瞥向我，随后径直地走到我的身前，抽出捆于左侧大腿的短刀，砍去碍眼的枝叶开路，“你的所见，所思，所想，在女妖的真实之眼面前都不再是秘密。” “它会变成你的任何一根软肋。哪怕是死去之人，或者是已忘怀之人。”莱米低哑的嗓音在起雾的雨林里凉得像雨。 随后，他转过身朝我伸出手，示意我牵着：“接下来由我开路，某位大小姐就负责握稳手中的那把刀吧。” 身边多了个实际的同伴的感觉确实会比刚才更好。我连忙将手放入莱米的掌心，未等短弓牵紧，挂于腰侧的长刀发出轻轻的震颤，结罗难得地出声：“莱米。” “没关系。”我的疑惑还未升起，莱米便冷淡地应下结罗的话，“目前的情况还能应付。” 他俩之间的沟通言简意赅得可怕，我茫然跟在莱米身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一般来说狩猎女妖，所有人形都维持武器的形态会更方便对于幻象的判断。”我略显凌乱的脚步声让莱米顿了顿，他无声地将脚步放得更慢，短刀斩断一根高度足我胸口的树枝，“小心脚下，迈过去。” 我立刻羞愧地意会到了莱米的话外之音：我刚才强撑的动摇模样看起来太需要实质性的陪伴，才能更好地面对以假乱真的幻象。 消散些许的薄雾因为不断深入的行进重新聚拢，空气中的水汽湿润得几乎可以凝出水来。林中的气温也在逐渐下降，深沉的雨林绿海如同真正的冰冷汪洋，有潮湿的寒意慢慢顺着踏过的泥地爬上脚踝。 口中呼出的浊气凝成白雾，我忍不住揽紧一侧的胳膊，不让那股凉意从衣缝里钻进我的身体。 而在我身前的莱米蓦然止住脚步：“停下。” 极度湿润的空气似乎影响了短弓敏锐的判断力，他松开我的手，神情难得有些阴郁，像是预知到了危险率先竖起毛低吠的犬科动物。 “就在这附近……但是这里的味道太湿润了，探知不到它具体在——” 哗啦。 原本密密盖于头顶的宽叶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汇集于叶脉的露水簌簌落下，一场短暂的雨浇于我和莱米的头顶。 “该死……快躲开！” 我和莱米无意松开的手是有机可乘的纰漏，从天而降的女妖敏捷如薮猫，它裹挟着雨和被折落的宽叶正好落在我与莱米中间。 噹！ 比我反应更快的是莱米，他抬手挥出的短刀在雾里折射出茫白的冷光，金属撞击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我稳住被莱米用力推开险些摔倒的身躯，毫不犹豫地拔出腰侧的长刀，指向目视的前方。 然而刀锋所指之处，我看到的是两抹根本无法分辨的苔绿。 这只女妖显然个体素质比刚才杀死的那只更为优越，进攻性也更强，已经有些用旧的铁刀无法彻底斩断死而复生的骸骨。 目之所见的幻象并不能动摇身为人形的短弓，他毫不犹豫地将短刀架至那人的脖颈，果断地割入。 幻象不会流血，刀刃穿透假象，砍在坚硬的骨头上，回震的嗡鸣震得莱米手心发麻。 短弓啧了一声，抬刃弹开对方想要掏向他胸膛的素手，难得提高了音量大声道：“普通的武器对女妖不起作用！笨女人，你还在愣着干什么？！” 少年体型的短弓灵巧地后翻，腾空的刹那侧眸去看他那心地过分柔软的人类契约者。 她的脸上清晰地流露出煎熬，茫然的目光与他对上，却又在对视的一秒后狼狈地错开，随后落在正与他纠缠的女妖幻象身上。 只需一眼，莱米便了然她的踌躇。 “看来在她眼里，你现在是我的样子啊——”抓力极强的多功能战靴蹬向布满苔藓的树干，偏长的前发顺着气流的吹向扬起，露出短弓褐绿的眼瞳，“冒，牌，货。” 低哑的轻语与他急剧缩成一圈小环的黑绿瞳孔迫近幻象的眼底，莱米扼住眼前幻象纤细的脖颈，体内的脉血加速流动，瘦削但无比有力的双臂上隐约浮现出粉金的血管脉络。 因他掐喉的禁锢，眼前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流露出触目惊心的惊慌来。 “我可不像她。”短弓原本无亮无光的双眼浅浅地泛上一层冰冷的眸光，“我不会下不去手。”